⋯
「當樹開始向你鞠躬的時候,就必須要馬上離開那個地方。」
這是一位魯凱族長輩,談到新好茶村被土石流掩蓋前,部落耆老們口中流傳的一句話。而這句話也讓奇蹟得以發生,在土石流掩蓋村莊前,所有的族人都已逃離,整個村子無人傷亡人。
新好茶村在八八風災後,完全被大地收復,全村沒入到土石之中,只剩下橘紅色的教堂屋頂可見,彷彿持續在提醒著來往的人們,不要忘記這裡曾經有個村子,不要忘記這裡曾經發生的事情⋯⋯
距離上次來訪舊好茶已經是五年前,腳下的山徑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,熟悉的是大致沒變的路線,而陌生的是五年間漸漸淡去的記憶。
山行前得知一位以前遇過的部落耆老,最近常常待在山上(舊好茶),那位耆老睿智又溫柔,所以在路上便期待著孩子們與他相遇。誰知尚未到舊好茶,我們就在山徑上相遇了,這讓引路人們一陣驚喜,但耆老有要事得下山一趟,也就跟大家只有這麼一面之緣。但這些孩子們的緣就是如此特別,趕巧遇到另一位很會說故事的長輩上山,反倒讓孩子們在行走中的休息時間,有許多聽不完的故事。看著以前在山上認識的哥哥、姐姐,最近晉升成為爺爺、奶奶,多半時間都在山下生活,要忙於照顧自己的孫子、也忙於照顧部落裡年邁的耆老,已經很難有時間上山來長住。
這些種種的發生,讓我這次在上山有許多感觸,這些曾經在舊好茶生活過的人們,似乎漸漸在這片山地上消逝⋯⋯
這些發生在這裡的神話與故事,未來又會如何傳唱下去?
不知道自己,或是這些孩子們,未來還有沒有機會回到舊好茶,但此時此刻的這一趟山行,讓我們還得以跟曾在山上生活過的部落長輩們相遇,在在讓我感受到「一期一會」的難能可貴,也更加珍視當下的所有相遇。
陳韋宏/繪
Kucapungane 古茶布安
舊好茶,八年前在朋友的引路下,我們第一次造訪這個部落,數以百計的石板屋群落,坐落在茂林與蔓草中,但仍有數間石板屋,閃著火光、冒著煙,吸吐生命的氣息。
當時親眼所見的感動,至今仍是難以言喻,我不確定那份感動從何而來,或許是因為看到那為數可觀的石板屋群落;或許是因為那些堅守信念與根基的部落族人;又或許是因為那至今仍舊存續的古老文化⋯⋯
舊好茶有個美麗的魯凱語名Kucapungane,中文音譯為「古茶布安」。
當我們與孩子們走到古茶布安時,我們依照魯凱族長輩教的方式,在部落外先用魯凱語打聲招呼,隨後往部落姐姐安排好的石板屋走去。大夥在屋前的小廣場,卸下身後的大背包,孩子們不只是解脫束縛,眼神中更是對四周的一切,充滿著各種好奇。
雖然在山下的長榮百合國小,孩子就已看過複刻的石板屋,但複製品總是少了一點真實感,就像是樣品屋一般,缺乏真實生活過的氣息,而那個氣息才是屋子「活著」的證明。
古茶布安的石板屋,是生活的地方、是永恆的居所、也是祖先的長眠之地,所以光是存在這片大地上,就能傳出濃濃的生活感。走入石板屋內,滿是柴火燻燒的氣味,記錄著過往生活的點點滴滴,是炊事煮飯的火、是禦寒取暖的火、是除溼驅蟲的火。
在下山前,部落長輩指著東邊的山,述說著祖先口傳的歷史:祖先如何從古好茶(Rumingan,魯敏安)而來,又為何停留在此,之後祖先在此與小黑人相遇,搭起了第一座有石板屋頂的石板屋⋯⋯
這些舊遠的歷史,宛若神話故事一般,讓人如癡如醉地聽著,或許是因為有著活著的石板屋,有還在石板屋生活的族人,讓這些故事更顯真實、也更加動聽。
石板屋呀!石板屋呀!謝謝你承載著先人的記憶與情感,帶給我們與孩子無窮的念想與感動。
陳韋宏/繪
雲豹的故鄉
古茶布安(Kucapungane)被稱為雲豹故鄉的神話國度,一個盤繞在山上的石板屋聚落,像是百步蛇的鱗片,在蜿蜒的山脈上綿延、覆蓋。經歷過部落間的戰爭、經歷過外來政權的統治、經歷過遷村與流離的歲月,這些一點一滴的變化,改變著生活的方式,衝擊著積累的文化。曾經存在在這片土地上的記憶,最終也可能因現代生活型態的改變,漸漸消逝⋯⋯
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,加速了我們下山的腳步,在好好跟古茶布安與山林道別之後,我們帶著孩子們回到禮納里,拜訪這次為我們安排一切的部落姐姐。姐姐家族是部落的貴族,相當熟悉整個部落的文化,
她跟孩子們說:
「部落裡最重要的核心價值就是分享。」
早期的部落生活,男人主要負責外出去狩獵、種田,而女人則在家織布、照顧老人、小孩。因為外出不只會有與獵物搏鬥受傷的危險,還有被敵對部落獵人頭的可能,每一次出門就像是一次的訣別,能平安回來就是種幸福與幸運。
所以出門前的早餐,對以前的好茶人來說是最重要的一餐,是家人聚在一起的珍貴時光。即使外出狩獵有這麼高的風險,獵人們在取得獵物之後,還是會將幾乎所有的獵物,都分享給部落的族人們,自己只留下獵物的下顎,因為這是獵人的戰績,屬於獵人的榮耀。說著這些故事時,姐姐的眼睛閃耀著光芒,彷彿昔日的種種事情仍舊歷歷在目。
但在故事說完後,姐姐憂心的對我們說,她很擔心這種「分享」的精神會消失,因為部落遷移到山下後,文化一點一點的在流失中⋯⋯。
每每聽到這些事都會覺得惋惜,但仔細去想,這好像又是可以預見的結果,文化是從每個生活中的日常去積累,如果生活方式被改變,那麼文化的精神與價值,也將勢必會被移轉。我想這並不是單指誰的錯或責任,並不是誰沒有傳承的問題,而是這樣的生活型態,在現代的社會中,有沒有生存的空間,有沒有可能承接與認同。有形的文化遺產或許可以再現,但無形的文化遺產消失後就很難再見了。
我一直覺得我們在一個很特別的時代,見證了文化的流失、遇見了環境的困境、迎來了極端的氣候、遭逢了全球性的疫病。物質與資訊大量且快速的在流轉,環境與身體則是要我們學習慢下來。
這個世代的我們,想要留下什麼樣的文化給未來?又想跟未來說什麼樣的生命故事呢?
陳韋宏/繪